2025年07月22日08:46 222
雨幕低垂,大别山的花岗岩于湿润中静默,仿佛在无声地回忆。峭拔的崖壁旁,松柏肃穆如披甲的卫士。山花零落枝头,融入坠落的雨滴,悄然没入深谷幽涧。雨水浸润着这横亘鄂豫皖三省的磅礴山体,也渗入它褶皱深深、沟壑纵横的腹地,浸湿那些深藏的英烈往事。
时光回溯到1938年。日军挟海空优势,沿长江北岸和大别山北麓向武汉发起攻击。这莽莽苍苍的大别山,骤然成为江北主战场。日寇的铁蹄踏过安徽六安、霍山,又兵分两路——左路直扑豫南固始、商城,意图穿越大别山北麓直捣武汉;右路则杀气腾腾扑向罗山、信阳,妄图迂回包抄。侵略者的算盘打得响,却低估了这片土地的坚韧。
中国军队寸土必争,浴血阻击,狠狠挫败日寇锋芒。与此同时,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四军和地方抗日武装,如尖刀般插入敌后。他们发动群众,开辟豫鄂边抗日根据地,在日伪心脏地带展开艰苦卓绝的游击战。山林是屏障,人民是靠山。这支不屈的力量,牵制和消灭了大量日伪军。新四军第5师和豫南军民,用鲜血和生命在大别山的沟壑峰峦间,谱写了一曲曲气壮山河的辉煌史诗,留下了无数感天动地的英雄传奇。
此刻,山风呼啸着穿过层峦叠嶂,拂过松涛如怒的峰顶,仿佛仍在传递当年的捷报。夏日的大别山,溪瀑淙淙,林壑染翠。那些风云激荡、血火交织的岁月,已化作一段永恒的集体记忆——山风过处,花岗岩峰岭如闻号令,起伏奔腾,共同托举起脚下这片傲然挺立于江淮之间的土地。
终年缭绕的云雾,曾是大别山天然的甲胄。民族危亡之时,在这原始林莽深处,战士的身躯曾轰然倒下,如同铁树的种子落入岩缝间的沃土。于是,千万棵铁树开花,千万位英雄站起,前仆后继,在这苍茫混沌里,如竹笋般破土而出,倔强地刺向阴霾笼罩的天空。
有一位终老于大山的奶奶,临终前常久久凝视如血色浸染的黄昏,仿佛穿透岁月烟尘,回望那段她铭记终生的记忆。那时,她还是个少女,蜷缩在山岩罅隙形成的幽暗小洞里。一道刺目天光从峰峦一线天缝隙射下,像利刃照亮对面峻峭山梁——在那里,一名战士倒下。日本鬼子的皮靴声、吆喝声在山谷间回荡,他们反复搜山,盘桓在那具破碎的遗体旁。终于,寂静降临。她颤抖着爬出山洞,在那片赭红色、布满碎石的山坡上,用双手艰难掘开一个浅坑。没有棺木,没有仪式,她将那位素昧平生的战士安葬,用野花编成一个朴素的花环,轻放在新隆起的土堆上。
清冽山泉叮咚作响,曾滴入战士们的竹筒瓦罐。在粮食极度匮乏的艰难岁月,大别山谷的战士们充满革命乐观主义精神。他们壮志凌云,苦练杀敌本领,只为随时准备向入侵者发起致命一击。当云雾散开,豁然开朗之际,往往伴随着一场战斗的胜利。那振奋人心的消息,会借着穿透深谷的鹰唳,传遍每一道山梁、每一个村落,点燃人们心中的希望之火。
一封泛黄的抗战烈士遗书,在岁月中辗转流传。纸页上,朴拙的字迹力透纸背:“爹娘放心,儿在队伍上有吃有喝,打鬼子要紧!”对年轻的妻子,他写道:“照顾好家,等胜利!”对志同道合的伙伴,他豪迈写道:“等大伙手里都有了枪杆子,定能把鬼子赶回老家去!”字里行间,是报平安的宽慰,是必胜的信念,是对亲人最深的挂念,唯独没有对牺牲的恐惧。多年后,当他的孙辈手捧这封珍贵的遗书,一字一句地辨认、诵读,那熟悉的乡音俚调仿佛在他们耳畔响起。从那横平竖直的笔画里,他们读懂了那朴实文字深处蕴藏着的信念锋芒。
硝烟已散尽。如今,青瓦白墙的村舍新居,如珠玉般点缀在大别山的额间。昔日刀劈斧削般的褶皱沟壑间,烂漫的油桐花、沉甸甸的油茶果和饱满的板栗随山风摇曳。飞鸟如精灵,穿梭于林霭晨雾,振翅飞向依山而建的新家园。
青山叠翠,碧溪蜿蜒,那些血与火的抗战传说,早已融入这山水血脉之中。烈士陵园依山而建,青石垒砌的层层石阶肃穆而上,那面鲜艳的五星红旗,在峡谷劲风中猎猎招展。花岗岩墓碑沉默伫立着。一个民族深沉的悲怆与不屈的精神,都被时光之刀深深镌刻进这坚硬的肌骨纹理之中,为后来者撑起一片遮风挡雨、铭记历史的苍穹。
我曾在清明时节到访过这里。那天,雨水顺着殷红的杜鹃花瓣滑落,那点点猩红仿佛渗入千百年沉默的岩层深处。那个时节,从山脚到峰顶,层林尽染,杜鹃花如烈焰般燃烧着层层叠叠的山峦。我想,那喷薄而出、仿佛要冲破冰冷石壁的鲜红花瓣,分明源自当年每一滴融入这大别山骨血的滚烫骨髓。历史已成往事,山石依旧沉默。可那漫山遍野灼目的鲜红,好似当年那无数面猎猎战旗,在时光长河中无声招展,永远映照着这巍巍青山。
绿风年复一年吹拂,唤醒大别山的每一道沟壑。踏青的游人循着山花芬芳而来,议论着“龙窝”“白马尖”“黑凹”这些历史的地名。当游客怀着一份庄重肃穆,缓缓走进这片静卧于山坳的陵园,整个山川的气息骤然改变——风过林梢,松涛阵阵,就像是当年的冲锋号在回响,壮怀激烈之情瞬间弥漫开来。
陵园内,散落的青石桌凳无言伫立。稚嫩的孩童手持洁白菊花,在石桌上轻轻摊开描绘烽火岁月的图画书。那些烙印于石、流传于山谷、铭刻于心的故事里的英雄,似乎正安坐于石椅之上,静静谛听着后辈的童音。
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兵,在孙女的搀扶下,步履蹒跚地攀上陵园石阶。他的到来惊起了栖息的山雀,它们扑棱着翅膀掠过新叶初绽的栎树与马尾松梢头。那位老兵微驼却不失挺拔的身躯肃立在战友墓碑前,仿佛一枚鲜活的、饱经风霜的历史坐标,深深刻入这方山石的岁月肌理。
这由古老地壳隆起形成的苍翠群山,从未遗忘任何一方朴素的青石墓碑。那些以生命叩醒沉睡村庄的先行者,当新土覆盖在他们身上,每一个被深深镌刻在坚硬山岩上的名字,都会发出激荡云谷、穿越时空的回响。在先行者长眠的地方,那些曾经承载过他们英勇身躯的山石上的草木,早已默默铺展——它们正以漫山遍野、生生不息的姿态,深深扎根于这片热土,荫庇着他们用生命换来的和平安宁。
在群山怀抱的最幽深处,那些融入花岗岩灵魂的名字与故事,依旧在无声地生长、沉淀。雨水年年冲刷着墓碑的棱角,那刻入石髓的精神印记却愈发清晰、坚韧。当盛夏的艳阳穿透林隙,洒落大地,那摇曳的绿意与山花,都在诉说着一段段大别山的故事,传唱着每一位曾将滚烫热血深情浇灌在这里的英雄先辈的不朽传奇。(温 青)
(来源:解放军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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